那個時候，我們都叫他“兔子槍”。
兩米多長、黑黢黢的鋼管槍扛在左肩上，后背上背著一個臟的已經(jīng)看不出底色的竹簍，左腰上懸著一個黃牛角，角尖朝下，上面用皮套封著。黑瘦的臉上很少有笑容，人不高，但走路特別快。每次經(jīng)過我家門口的時候，母親就會和他打招呼：“又去打兔子啊！”他總是憨厚地笑一下：“呵呵，表嬸子，我去灌河灘上轉轉！”
那時候，灌河里的水清，沙黃，河灘上長滿了把根草、斑鳩柴、節(jié)節(jié)草、野蒜和甜茅根。
兔子槍行走在河灘上的時候，從不讓愛看熱鬧的小孩子跟著他。倘若瞥見有人悄悄地跟在身后，他會立馬停下來，大聲地叱喝：“別來，有什么好看的？”他會站在原地不動，直至孩子們說笑著離去。
我卻見過一次他打兔子時的情景。
那是一個下午，牛在很遠的地方吃草。我突然看見兔子槍在離我?guī)资走h的地方不停地轉圈。兩只手緊握著那桿黑槍，槍口朝下，槍身傾斜著。我坐在原地，不敢站起來，也不敢吭聲。他一直不停地轉，只是圈子越轉越小。我感覺他轉了很久很久，突然，“砰”的一聲，盡管我早有心理準備，還是嚇了一跳。我看見兔子槍的槍口還在冒著灰白色的煙。我立刻站起來跑過去，一只很大的兔子躺在兔子槍的面前。兔子的眼睛還在睜著，身體還在抽動。兔子槍彎腰拎起兔子的一條后腿，把它塞進背后的竹簍里，然后扛起槍就走了。我看見他走了幾十米后站住了，解下牛角。我想，他定是在給槍裝子彈了。
那時候農村人吃兔子肉的很少，兔子槍就把打到的兔子送到縣城里賣。
我家向北去二里地有一條公路，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在公路邊搭了個小房子，賣一些煙酒零食。老光棍有一手鹵肉的本事，人們都叫他“鹵鍋子”。鹵鍋子偶爾會鹵一條兔子，提著后腿，對來往的貨車司機吆喝：“剛出鹵鍋的兔子，鮮的很。兔子槍晌午才打的！”
到了農歷十月，灌河灘上的草就枯完了。天越來越?jīng)觯鞅憋L也越吹越猛。一些根扎的不深的草就被吹跑了。一些枝葉比較粗大的，也被一些老人或孩子弄回家燒鍋了。兔子們隱藏在洞穴里，白天很少出來。兔子槍這個時節(jié)就很少打到兔子了。
兔子槍也打一些體型較大的野鳥。冬季很冷，雪一下，空曠的灌河就是白茫茫的世界。野鴨、鴛鴦等不到南方過冬的鳥類，就一群一群聚在一起過冬。我的堂哥曾繪聲繪色地講述他所看到的兔子槍冬季打野鴨的情景。
兔子槍從牛角里倒出足夠多的鐵砂裝進鋼管里，然后再用撞針（一節(jié)20厘米左右的細鋼筋）把鐵砂撞嚴實了。他非常小心、偷偷摸摸地溜到野鴨多的地方，盡最大限度地靠近。這個時候還不能開槍，他要臥倒在雪地上，把槍管傾斜對著空中。然后，他突然大叫一聲。野鴨們受到驚嚇，展翅就向空中急飛。幾乎同時，“砰”的一聲。然后，就會有三只或五只野鴨落在地上。有的掉下來就不動了，有的還在雪地上撲騰。兔子槍使用的火藥是比綠豆小點的鐵砂，這些鐵砂打出去之后就會散開，殺傷范圍很廣。
小學五年級的那個暑假，趕上幾十年一遇的高溫，白天熱的不能出門，夜里熱的睡不著覺。父親用兩條大板凳做支撐，竹棍編的床笆子放在上面，一家人夜里就睡在外面。有天早上我還沒起來，做木匠活的堂哥背著法器從我家門口經(jīng)過。父親問他怎么這么早出門？他就停下來遞一根紙煙給我父親，邊對火邊說：“兔子槍天麻麻亮就起來擦槍，沒注意走火了，把睡在當院里的閨女打死了------鐵砂從下面打進去的，當時就沒氣了------可憐啊！”母親聽到堂哥的話，快步從廚房里出來，眼淚都出來了。兔子槍的女兒比我低一年級，我們放學時經(jīng)常一起回來。
讀初中時，有一次周日回家取生活用品，就和母親閑聊了一會兒。母親說：“前幾天，兔子槍的大兒子被派出所抓去了，他開槍把河北里開沙場的人打了。人還在醫(yī)院里呢，不知是死是活。”
我說：“兔子槍不是已經(jīng)把槍砸了嗎？”
“他自己又做的。”母親說，“遭罪，兔子槍這個人也真是的，閨女都被害死了，還讓自己的兒子去打槍------”。
我問母親：“那他為啥子開槍打開沙場的人呢？”
“河北里那個開沙場的把他那邊的沙賣的差不多了，又把抽沙船開到河這邊來抽沙。兔子槍的大兒子不愿意，他說俺們這邊沒沙，他就打不到兔子了。”
一晃十幾年過去了。
前段時間回老家，突然想起了兔子槍，就問二哥現(xiàn)在河邊的兔子多不多。
“多得很，”二哥說，“現(xiàn)在兔子多得很！沙都被賣完了，以前的河灘現(xiàn)在都成河面了，河水一直流到河埂。兔子現(xiàn)在都待在莊稼地里，各個田埂都是洞，都快鉆空了。”
二哥頓了頓，又說：“兔子還多還壞，最愛吃毛豆子，花生也扒出來吃，剛長出來幾天的蘿卜纓子，一夜就能吃光------沒辦法，也下過藥，不中用。”
“要是兔子槍——”，二哥突然不說了。
作者簡介：余昨非，原名余超，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，河南固始人，現(xiàn)居四川。中國硬筆書法協(xié)會會員，四川省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四川省書法家協(xié)會會員，中國作家在線簽約作家。
